赵珩被抬走时，血滴了一路，从灵堂门槛一直蜿蜒到月亮门，像一条拖着尾巴的猩红蛇蝎。

谢容瑛站在那滩未干的血迹旁，素白的孝裙下摆沾着几点暗红，风吹过，裙摆猎猎作响，倒比灵幡更像招魂的幡旗。

她垂着眼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青影，遮住了眸底所有情绪，只留一片死水般的平静。

“反了！反了天了！”老夫人被两个仆妇架着，好不容易喘匀了气，枯瘦的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，直指谢容瑛，“这个毒妇！竟敢当众弑夫！来人啊，把她给我绑了！送官府！不，直接沉塘！”侯府的几个管事嬷嬷对视一眼，却没人敢上前。

谢容瑛毕竟是谢家嫡女，谢太傅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，就算赵珩有错在先，当众刺伤侯爷也是重罪，但真要动了她，谢家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
“老夫人息怒。”

李大人定了定神，擦了擦额头的汗，“此事……此事还需从长计议。

谢夫人或许是受了刺激，一时失了心智……”“失了心智？我看她是狼心狗肺！”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，拐杖往地上一顿，火星溅起，“从她进府那天起，我就看她不是善茬！先是嫁妆压得侯府抬不起头，再是佛堂闹刺客，如今竟敢拿刀***儿！她就是来毁我勇毅侯府的！”她的声音尖利，穿透了灵堂的死寂，引得外面的官兵都探头进来张望。

谢容瑛这才缓缓抬起头，目光扫过老夫人那张扭曲的脸，又掠过周围那些或鄙夷、或恐惧、或幸灾乐祸的面孔，突然轻轻歪了歪头，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。

那笑容来得猝不及防，像冰面上突然绽开的裂纹，看得人心里发毛。

“水……”她突然开口，声音轻飘飘的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“棺材里好冷……全是水……”众人一愣。

老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：“你胡说什么！棺材里铺的是锦缎，哪来的水？”谢容瑛却像是没听见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敞开的棺木，瞳孔涣散，像是在看什么虚无的东西。

“有……有的……”她伸出手，指尖在空中胡乱抓着，像是在捞水里的东西，“好多水……冰冰冷冷的……还有手……抓住我的脚……要把我拖下去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，带着孩童般的惊恐，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清晰。

“夫人？”青禾吓坏了，上前想扶她，却被她猛地甩开。

“别碰我！”谢容瑛尖叫起来，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，死死抱住自己的肩膀，往墙角缩去，“是他！是棺材里的鬼！他没死！他在下面看着我！他说要带我一起走！”“疯了！她疯了！”有仆妇低呼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。

老夫人也愣住了，看着谢容瑛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，一时竟忘了咒骂。

刚才还眼神清明、挥刀刺人的新妇，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？“鬼……好多鬼……”谢容瑛抱着头，蹲在墙角，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，嘴里不停念叨着，“血……全是血……头……地上滚着好多头……”她突然抬起头，眼睛瞪得滚圆，直勾勾地看向老夫人，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，“老夫人，您看！那个头在笑呢！它说……下一个就是您！”“啊——！”老夫人被她看得毛骨悚然，尖叫着后退，撞翻了身后的供桌，香炉摔在地上，香灰撒了她一身，“你这个疯子！满口胡吣！”谢容瑛却像是没听见，突然站起来，跌跌撞撞地往棺木跑去，伸手就要去摸棺材板：“夫君……你冷不冷？我来陪你了……我们一起躺进去……”“拦住她！快拦住她！”李大人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，连忙喊道。

两个官兵上前，好不容易才抓住疯疯癫癫的谢容瑛，她却像条离水的鱼，拼命挣扎，嘴里胡乱喊着：“放开我！我要去找夫君！他在叫我！你们听……他在哭……”她的声音时而尖利，时而低柔，时而哭时而笑，眼神涣散，嘴角挂着可疑的涎水，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？活脱脱一个受了惊吓的疯妇。

“这……这是真疯了？”有官兵窃窃私语，“也是，刚嫁过来就撞见夫君诈尸，还亲手捅了一刀，换谁都得吓疯。”

“谢太傅的嫡女，就这么疯了？”“可惜了……长得那么标志……”议论声像潮水般漫过来，侯府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

若是谢容瑛没疯，她们还能按“弑夫”的罪名处置她，可她现在疯了，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吓疯的，传出去，勇毅侯府不仅要背负苛待新妇的名声，还要被人戳脊梁骨说侯府不干净，闹鬼逼疯了少夫人。

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，却偏偏发作不得。

她看着被官兵死死按住、还在不停哭喊“有鬼”的谢容瑛，突然明白了什么——这毒妇，是在装疯！“别装了！我知道你在装疯卖傻！”老夫人冲过去，指着谢容瑛的鼻子骂道，“你以为装疯就能躲过罪责？我告诉你，没门！”谢容瑛却突然停止了挣扎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老夫人，突然“咯咯”地笑了起来，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：“婆婆？你是婆婆？不对……你不是……你脸上有血……是你杀了他们……是你……”她突然扑向老夫人，张开嘴就要去咬，被官兵及时拉开，嘴里还不停地嘶吼着，“还我爹娘的命来！还我谢家满门的命来！”这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，带着蚀骨的恨意，竟让老夫人吓得后退两步，脸色惨白。

她怎么会知道谢家满门……李大人皱着眉，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面，心里已有了计较。

不管谢容瑛是真疯还是假疯，现在都不能再留在灵堂。

他挥了挥手：“把谢夫人送回房静养，派两个人守着，别让她再出来胡闹。”

“是。”

官兵们架着还在胡乱挣扎的谢容瑛往外走，她的哭喊声、尖叫声一路传出去，撞得廊下的灯笼左右摇晃，像极了厉鬼的哀嚎。

“李大人！她是装的！她一定是装的！”老夫人还在不甘心地喊着。

李大人看了她一眼，语气平淡：“老夫人，不管是真是假，谢夫人如今这模样，怕是经不起折腾了。

谢家那边若是知道女儿在侯府受了惊吓疯了，怕是不会善罢甘休。

依本官看，还是先将她安置好，等侯爷醒了再说吧。”

这话戳中了老夫人的软肋。

谢家势大，若是真闹起来，侯府根本吃不消。

她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，看着谢容瑛被架走的背影，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。

谢容瑛被送回了西跨院，关在卧房里。

青禾守在床边，看着自家小姐蜷缩在床角，抱着膝盖，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，嘴里还在喃喃自语：“水……好冷……”“夫人……”青禾试探着叫了一声。

谢容瑛没有反应，只是机械地重复着：“冷……好冷……”青禾心里一酸，眼泪掉了下来。

她不知道自家小姐是真疯还是假疯，可不管是哪种，都让她心疼得厉害。

那个曾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、被誉为汴京第一才女的谢家大小姐，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。

过了许久，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，卧房里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光影，谢容瑛才缓缓抬起头。

她的眼神不再涣散，清明得像秋水，哪里还有半分疯癫的样子？嘴角甚至还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。

“青禾。”

她轻声说，声音恢复了平静。

青禾猛地抬头，又惊又喜：“夫人！您……您好了？”谢容瑛点了点头，示意她关上门窗。

“去打听一下，赵珩怎么样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青禾连忙应声，心里却满是疑惑，“夫人，您刚才……”“不疯，怎么活下去？”谢容瑛淡淡开口，指尖轻轻拂过孝裙上的血迹，“侯府容不下一个清醒的谢容瑛，但或许能容下一个疯癫的谢容瑛。”

她要的，就是这个“疯妇”的名声。

一个疯妇，做出任何出格的事都不足为奇，哪怕是说出一些“疯话”，也只会被当成胡言乱语。

但这些“疯话”，却能像种子一样，在人们心里生根发芽，慢慢侵蚀勇毅侯府的根基。

“他们说我弑夫，我便疯给他们看。”

谢容瑛看着烛火，眼神幽深，“一个被夫君诈尸吓疯的可怜人，总比一个心狠手辣的弑夫毒妇，更能让人同情，不是吗？”青禾恍然大悟，看着自家小姐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担忧。

这条路，小姐走得实在太险了。

“夫人放心，奴婢这就去打听。”

青禾擦了擦眼泪，转身往外走。

卧房里又恢复了寂静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
谢容瑛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隙，看着侯府里来来往往的人影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。

赵珩，老夫人，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的苏怜月……你们以为我疯了，就能高枕无忧了吗？太天真了。

疯妇的名头，不过是我复仇的另一件武器。

从今往后，我会用这疯癫的外衣，一点一点地蚕食你们的耐心，瓦解你们的防备，直到将你们所有人都拖入地狱。

窗外的风越来越大，吹得灵堂方向的白幡猎猎作响，像是在为这场刚刚开始的疯癫大戏，奏响了序曲。

谢容瑛关上窗，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，眼底的清明被一层淡淡的疯狂覆盖。

从今天起，她就是勇毅侯府里那个被鬼吓疯的少夫人，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妇。

而疯妇，往往能做出最出人意料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