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关地板上,那双沾着新鲜泥点的43码男式皮鞋,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于烨眼里。
空气瞬间凝固。
他瘦高的身子晃了晃,手里那束刚买的香水百合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洁白的花瓣散落一地。
“青子念叨好久了…” 他喃喃自语,喉咙发干。
今天他特意提前办完离职手续,绕路买了花,还咬牙用最后半个月工资买了那条许青看中的银链子,想给她个惊喜,庆祝她怀孕八个月,庆祝他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。
他一步,一步,挪向虚掩的卧室门。
压抑的喘息,女人似哭似笑的呜咽,皮肉撞击床垫的沉闷声响……毒蛇般钻进他的耳朵。
他认得那声音——许青!他怀着孩子的老婆!他猛地撞开门!时间在那一刻被钉死。
昏暗的光线里,许青正和他亲弟弟于熠死死绞在一起!许青散乱的黑发铺在枕上,潮红的脸上带着迷醉。
于熠精赤着上身,那张和他有六七分像、却因更深的轮廓和挺直的鼻梁而显得异常俊朗的脸,此刻因***而亢奋扭曲。
“于熠!许青!” 于烨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。
床上的两人如同被雷劈中,尖叫着弹开。
许青慌乱地扯过被子裹住自己,脸色惨白:“于…于烨?你不是…下午才回来吗?”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于熠则像头被激怒的豹子,赤着上身跳下床,下意识地挡在床前:“哥?!你…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?!” 他的眼神闪烁,带着心虚的慌乱。
“我怎么回来了?” 于烨浑身发抖,指着于熠,又猛地指向许青,声音拔高破音,“这是我家!我的床!我的老婆!怀着我孩子的老婆!***问我怎么回来了?!”极致的愤怒烧光了理智,他像头红了眼的瘦狼,低吼着扑向于熠,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他脸上!“砰!” 于熠被打得趔趄撞到五斗柜,小摆件哗啦啦掉了一地,嘴角渗出血丝,半边脸迅速肿起。
剧痛和羞耻点燃了凶性。
“操!”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,眼神阴鸷,“哥!是你逼我的!看看你自己!老实巴交,窝窝囊囊!许青跟着你有什么好?!是我!我让她知道什么叫痛快!什么叫活得像个人!” 他仗着比于烨高壮的优势,猛地发力,双手狠狠推向于烨单薄的胸膛!于烨根本没防备这来自至亲的致命推力,脚下又被滚过来的保湿霜罐子一绊!整个人失控地向后猛摔下去!“咚!!!”后脑勺精准地、带着千钧之力,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梳妆台角上。
沉闷的撞击声夹杂着细微、令人牙酸的骨裂声。
殷红、粘稠的血,像打翻的油漆桶,在于烨瘦小的身体下急速蔓延开。
他眼睛圆睁着,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廉价水晶吊灯,身体抽搐了几下,便不动了。
几片散落的百合花瓣落在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上,瞬间被浸透。
许青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尖叫,死死捂住嘴,指甲掐进脸颊,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于熠脸上的凶狠瞬间褪尽,只剩下巨大的、空白的惊骇。
他僵在原地,直勾勾看着那滩血泊和哥哥失去焦距的眼睛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(闪回:初遇)时间倒流回几年前。
那是个暴雨突袭的午后,刚结束在镇上木材厂工作的于烨,蹬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回家。
路过镇中学门口时,一个抱着画板、浑身湿透的女孩正蹲在路边,徒劳地想从浑浊的泥水里捞起散落的画笔和颜料。
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,贴在光洁的额头上,狼狈又倔强。
旁边,一辆呼啸而过的拖拉机溅起的泥水,又把她刚捞起的几支笔打落更深的水坑。
“哎!” 于烨下意识地捏了刹车。
女孩抬起头,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,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,带着无助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看向拖拉机远去的方向。
于烨二话不说,把自行车往路边一靠,卷起裤腿就蹚进了浑浊的积水里。
他弯下腰,大手在泥水里摸索,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。
一支,两支……沾满污泥的画笔和几管被踩扁的颜料被他捞了起来。
最后,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湿透、沾满泥点的画板,用自己还算干爽的袖子使劲擦了擦上面的泥水。
“给…给你。”
于烨把东西递过去,声音有些局促,不敢看女孩的眼睛,“都…都在这了,就是…脏了。”
女孩愣住了,看着眼前这个瘦高、头发被雨水打成一绺绺、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的陌生青年,和他那双沾满泥污却异常干净真诚的眼睛。
她接过东西,冰凉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他温热的手掌,两人都微微一颤。
“谢谢…谢谢你。”
女孩的声音很轻,带着点鼻音,却像山涧清泉流过石头。
“我叫许青,新来的…艺术生。”
她补充道,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。
“于烨,前面木材厂的。”
于烨挠了挠头,憨厚地笑了笑,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,“雨太大了,我…我送你一段?我有车。”
他指了指那辆破自行车。
许青看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“车”,再看看瓢泼的大雨和怀里湿透的画具,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那一路,于烨蹬得很慢,努力保持平稳。
他宽厚的背脊像一堵墙,为身后的许青挡住了大半风雨。
许青抱着画板,看着青年被雨水打湿、微微弓起的脊背,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镇上,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暖意。
(闪回:相知)“于烨哥,你看!省城艺高的招生简章!” 许青兴奋地挥舞着一张彩色传单冲进木材厂简陋的休息棚,脸蛋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,“他们说招特长生!我…我想试试画画!”于烨放下手里的刨子,接过传单,上面印着他看不懂却觉得无比高级的图案和校园照片。
他看着许青眼中跳跃的光芒,那光芒比厂里最亮的灯泡还要耀眼。
“好事啊!青子,你一定行!” 于烨由衷地说,比自己得了奖金还高兴,“啥时候报名?需要啥?哥帮你弄!”“报名费…有点贵。”
许青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,声音低了下去,“还要去省城考专业…路费、住宿…”于烨拍了拍胸脯:“钱的事你别操心!哥有!你只管好好画!” 他转身从工具箱最底层,一个包了好几层塑料袋的小布包里,拿出卷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——那是他攒了好久准备换新自行车的钱,毫不犹豫地塞到许青手里,“拿着!报名!车票哥给你买!”许青眼眶瞬间红了:“于烨哥,这…这不行,这是你攒的……”“啥行不行的!” 于烨打断她,语气不容置疑,“你的画,就是咱这十里八乡最好看的!不去试试,老天爷都不答应!拿着!”艺考那天,于烨请了假,天不亮就陪着许青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车。
考场外人山人海,许青紧张得手心全是汗。
于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,只是笨拙地安慰:“青子,别怕,就跟在咱家院子里画一样!你画那山、那云,多像啊!考官肯定喜欢!”许青看着他那比自己还紧张却强装镇定的样子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心里的紧张莫名消散了大半。
放榜那天,许青落榜了。
她把自己关在租住的小屋里,哭得昏天暗地,觉得天都塌了。
于烨在门外急得团团转,最后跑去镇上唯一的花店,咬咬牙买了一束他见过最贵、最洁白的花——香水百合。
他抱着花,像抱着稀世珍宝,敲开了许青的门。
许青红肿着眼睛打开门,看到门外捧着洁白百合、一脸心疼和焦急的于烨。
“青子,” 于烨笨拙地把花递过去,声音带着点沙哑,“你看这花,多干净,多好看。
就像你一样。
一次考不上算啥?咱明年再考!哥供你!哥信你!你在我心里,就是最好的画家!”百合清甜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。
许青看着眼前这个憨厚、贫穷却愿意把整个世界捧给她的男人,和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心疼,泪水再次汹涌而出,但这次,是滚烫的。
她接过那束百合,紧紧抱在怀里,仿佛抱住了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。
她踮起脚尖,在于烨错愕的目光中,第一次主动吻上了他干裂的嘴唇。
“于烨哥,” 她带着浓重的鼻音,却异常坚定,“我不考了。
我…我想嫁给你。”
(回到现实)于烨的葬礼草草结束。
镇上***的老张叼着烟,眯着眼看了看几张模糊的照片,扫了扫哭天抢地的于家老两口和脸色惨白、魂不守舍的于熠。
老张叹了口气:“家庭纠纷,意外失足,情绪激动导致悲剧。”
卷宗塞进了档案柜最底层。
三个月后,许青在镇卫生所生下了瘦弱的于念。
婆婆王桂芬抱着襁褓,浑浊的老眼扫过婴儿的脸,撇了撇嘴:“就叫念儿吧,于念。
算她那个没福气的短命爹…留了点念想。”
公公于老栓蹲在墙角阴影里,一支接一支抽烟。
“叔接嫂”的风声,没等许青坐稳月子,就由王桂芬放了出来,迅速刮遍了小镇。
堂屋里挤满了于家的叔伯长辈,空气混浊。
主位上的三爷爷用黄铜烟杆敲了敲桌子,目光钉在抱着于念、脸色苍白的许青身上: “青丫头!老于家待你不薄!熠子是他亲兄弟,骨头断了筋还连着!你们合到一处,天经地义!孩子有爹,名正言顺!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由不得你任性胡闹!” “三叔公说得在理!” 胖二婶立刻接腔,唾沫星子横飞,“你一个年轻女人,拖着个奶娃,往后日子怎么过?熠子年轻力壮,脑子活络,模样又周正,比烨子强多了!念儿可是老于家的骨血!跟着亲叔叔,总比跟着外人强!” “就是就是!” 干瘦的堂伯慢悠悠帮腔,“熠子还能亏待了你们娘俩?”七嘴八舌的“道理”像冰冷的毒蛇缠紧许青的脖子。
她死死抱着于念,孩子不安地扭动哼唧。
许青猛地抬头,穿过烟雾和冷漠的脸,直射向一直低头沉默的于熠。
婚床上他那张扭曲的俊脸,于烨脑后喷涌的鲜血,再次冲进脑海!她强压下恶心。
“不!” 许青的声音嘶哑尖利,“要我跟他?” 她手指猛地指向于熠,“除非你们现在就勒死我!我走!孩子我带走!”“带走?” 王桂芬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,枯瘦的手铁钳般抓住襁褓一角,猛地回拽!“老于家的骨血,你想带到哪去?留下!念儿必须留下!” “放手!你弄疼她了!” 许青死命抱住孩子,被拽得踉跄。
于念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。
“反了你了!” 于老栓猛地站起身,巨大的阴影压下来,布满老茧的手抬起来。
于熠被冲突惊得退了一步,背脊抵住冰冷的墙壁,嘴唇动了动,最终死死闭上嘴,把头埋得更低。
于念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尖刀剐着许青的心。
看着女儿惊恐通红的小脸,看着眼前一张张冷漠算计的脸,看着于熠的退缩……冰冷刺骨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。
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。
许青最后一次,颤抖着俯下身,冰凉的嘴唇印在于念温热的小额头上,滚烫的泪水砸在孩子细嫩的脸颊上。
睡梦中的孩子不安地蹙眉。
许青猛地直起身,抓起角落干瘪的旧帆布包,用尽全身力气,一头撞开房门,冲进了外面漆黑冰冷的茫茫雨幕。
新生与枷锁深圳龙岗区,庞大工业园边缘。
空气混杂着机油、汗酸和廉价辣椒油的味道。
许青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螺丝钉,只有这种榨干精力的劳作,才能短暂麻痹那颗日夜淌血的心。
深夜回到城中村出租屋,对于念蚀骨的思念和刻骨的愧疚,便如同疯长的毒藤缠绕勒紧。
工友林宇,是这片灰霾中一个沉默却无法忽视的存在。
他个子极高,精瘦骨架宽,沉默像背景板,眼神清亮锐利,干活精准利落,带着股沉静的狠劲。
一次,线长王胖子鸡蛋里挑骨头,硬挑许青组装的零件有毛刺,唾沫横飞:“扣半天工钱!长点记性!”许青据理力争,声音却在对方冷笑和周围麻木目光中变小,只剩屈辱颤抖和眼眶打转的泪:“王线长,我都是按标准做的!质检都过了!”“标准?老子说它不合格,它就是不合格!不服?滚蛋!” 王胖子叼着烟,满脸轻蔑。
“你……” 许青气得浑身发抖,泪水滑落。
一只骨节分明、带着旧疤和一小片深青色荆棘纹身的手,越过她肩膀,“啪”地把一张写满小字的纸拍在王胖子桌上。
是林宇。
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压迫。
“王头,” 林宇声音不高,冷硬如冰碴,“睁开眼看清楚。
许青这周的打卡时间、零件批次号、质检合格单复印件。
白纸黑字,全部达标。
厂规第17条,无理由克扣工资,可投诉厂办或劳动局。”
他微微抬起下巴,露出小臂荆棘,“号码我背得熟。”
王胖子抓起纸,脸色变了又变,忌惮地瞥了瞥林宇手臂的刺青和冷硬眼神。
最终悻悻骂了句,甩出几张皱巴巴的***:“算你走运!”许青捏着***,指尖冰凉颤抖,声音细若蚊蚋:“谢…谢谢你,林宇。”
林宇随意摆手:“没什么。
下次,别跟这种烂人硬顶,犯不着。”
说完转身走回工位,背影透着生人勿近的冷硬。
林宇的关照,沉默直接。
食堂打饭,他总“刚好”排她后面。
轮到他时,打饭阿姨手一抖,多给他一份红烧肉。
他端盘子径直坐到许青旁边,把大半份肉拨到她碗里,言简意赅:“打多了,吃不下,别浪费。”
然后埋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青菜米饭。
一次许青重感冒高烧,昏沉沉躺在出租屋硬板床上。
迷糊间听到门口轻微响动和两下敲门声。
挣扎开门,门口空无一人,只有一个旧保温桶静静放在地上。
打开,里面是滚烫的白米粥,盖子夹层里放着几片包好的感冒药。
门外昏暗灯光下,只看到一个高大瘦削的影子在楼梯转角一闪而没,留下一句硬邦邦的声音:“药。
粥。”
脚步声很快消失。
这种沉默、粗粝却实实在在的“好”,像毛毛雨渗透进许青干涸麻木的心田。
渴望温暖与恐惧过往在她破碎的心里日夜拉锯。
一个加班到后半夜的凌晨,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宿舍区坑洼不平的小路上。
走到一棵巨大老榕树下,林宇的脚步顿住了。
他转过身,身影笼罩在树影黑暗里。
“许青。”
他开口,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,带着紧绷和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他从黑暗中踏入路灯微弱光晕边缘,目光沉沉看向许青防备迷茫的眼睛。
许青被他突然的停步和郑重语气弄懵,停下脚步疑惑抬头。
林宇深吸一口气,像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:“我知道,你心里压着很沉很沉的事。
像块大石头,能压死人。
你不想说,我林宇,绝不问。
一个字也不问。”
他停顿一下,直视许青骤然睁大的眼睛,“我就问你一句,以后,跟我搭伙过日子,行不行?有我一口干的,绝不让你喝稀的。
有我林宇在,没人能再欺负你。”
最后一句,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。
许青完全愣住。
巨大的酸楚、委屈、渴望、恐惧……汹涌堵在喉咙口。
她没有回答,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,积蓄太久的泪水汹涌夺眶而出。
林宇浓眉拧紧,脸上闪过无措烦躁。
他下意识想抬手擦泪,粗糙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冰凉脸颊时猛地僵在半空。
最后硬邦邦低吼:“哭什么!行不行,给句痛快话!磨叽啥!” 语气冲,眼神深处却是心疼着急。
许青看着他笨拙强硬又真实关切的样子,心头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一下。
她用尽全身力气,无比艰难地—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。
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。
决裂与新生许青在深圳“跟人好了”的消息,飞快钻回闭塞小镇。
电话接通,父亲许大山震怒咆哮喷涌而出: “许青!你个孽障!被花花世界迷了眼?!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女儿叫于念?!她是老于家的种!是你死鬼男人留下的血脉!你拍拍屁股就走,把那么小的孩子丢下不管,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!现在又跟个描龙画凤的野男人鬼混!你把老许家的脸丢尽了!让于家怎么看我们?!忘恩负义!狼心狗肺!立刻!马上!滚回来!着…跟不清不楚的男人…唾沫星子淹死人啊…你妹妹小芳…还要说婆家啊…”“忘恩负义”?“不清不楚”?“描龙画凤的野男人”?这些刀子凌迟着许青。
眼前闪过王桂芬抢夺于念扭曲的脸、弥漫血腥背叛的婚房、暴雨夜逃离的痛楚!巨大委屈、悲愤和被至亲背弃的冰冷将她淹没。
她死死攥着电话听筒,嘶喊出声: “家?!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!是地狱!你们只在乎你们那张老脸!只在乎别人怎么看!